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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里奥·科塔萨尔:那时的世界都归美西螈所有 | 胡续冬导读

2016-06-13 胡里奥·科塔萨尔 未来文学



这个短篇在我的个人阅读史上有着非凡的意义。1994年,我在大学宿舍的男厕所里蹲坑的时候,发现不知哪一任前蹲主遗落了一本外国文学过刊在坑边。为了打发便秘时光,我随手翻开了这本破旧的杂志,恰好就读到了这个神奇的短篇。当我从坑上站起来走出厕所的时候,一个新我诞生了:一个知道了胡里奥·科塔萨尔这个写作怪咖和美西螈这个神奇物种的全新的我。之后没过几年,我走上了拉丁美洲文学的打酱油研究之路,同时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科塔萨尔笔下的克罗诺皮奥。20年之后的2014年,我终于在美西螈最后的原栖地墨西哥霍奇米尔科湖看到了活体版的美西螈。我小心翼翼地盯着它看了半天,确认我没有“转生成螈,却带着人类的思想,被活埋在一只美西螈的体内”,就愉快地和它告别了。起源于厕所的故事,不见得都是污的。蹲位上也有天启。

         ——胡续冬,诗人,随笔作家,译者,

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


美西螈

[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

莫娅妮 译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着美西螈。我经常到巴黎植物园的水族馆去看它们,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看它们纹丝不动,看它们诡秘来去。而现在,我就是一只美西螈。


我是在某个春日上午偶然来到美西螈那里的。那时的巴黎在漫长的冬季后如孔雀般绚烂开屏。我顺着皇家港大道往下走,走上圣马尔塞尔路,再转入医院大道,我看见一片阴沉灰涩中的点点绿意,便想到了狮子。我很喜欢狮子和金钱豹,却从来没有进过昏暗、潮湿的水族馆。我把自行车靠栅栏放好,接着去看了郁金香。那一天,狮子们一脸苦相,很难看,我的金钱豹则在睡觉。于是,我决定去水族馆,我避开那些毫无特色的鱼类,不期然见到了美西螈,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个钟头才离开,满脑子再想不到其他的事。


在圣热内维耶弗图书馆,我查了字典,看到美西螈原来是一种钝口螈属蛙类的幼虫体。我已知道它们来自墨西哥,那是因为它们本身的特色,因为他们那张阿兹特克式的玫瑰色小脸和水族槽高处的招牌。我看到字典里说在非洲发现了一些美西螈,它们旱季时可以生活在陆地上,到了雨季则又能栖息在水中。我找到了它们的西语名称:ajolote。里面还提到他们是可以食用的,它们的油脂曾经(现在大概已经不这么用了)被当做鳕鱼肝油用。


我不想多查有关专著,不过,第二天我又去了巴黎植物园。然后,我开始每天上午去那里,有时候上下午都去。水族馆的门卫接过门票总是摸不着头脑地微微一笑。我倚在水族槽周围的铁栏杆上,开始看那些美西螈。这也全然不出奇,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我们是息息相关的,我知道有某种东西虽然完全失落了,虽然无比遥远,却仍然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在当初的那个早晨,我停在水中冒着气泡的玻璃槽前,这一点我就已足够证明了。美西螈都挤在水族槽底,那里布满石块和苔藓,既窄小又逼仄(只有我才知道有多窄小,有多逼仄)。美西螈一共有九只,它们将头靠在玻璃上,用金黄金黄的眼睛盯着走到近旁的人们。我慌了神,简直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探头盯着这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堆挤在水族槽底的小东西看好像挺不要脸的。我在心里把其中待在右侧、离其他美西螈有点远的一只分隔开来,好好地研究一番。我看到它玫瑰色的、仿佛半透明的小小身躯(我想到了那些乳白色玻璃的中国小雕像),有点像一只十五公分长的小蜥蜴,长着一条极其娇嫩的鱼尾巴,这是我们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沿着脊背而下,长着一排透明的鳍,与尾巴连成一线。但是,最叫我着迷的却是它的腿,特别细致、轻盈,脚尖上有几个小脚趾,趾甲极小,但像极了人类,然后,我又看见它的眼睛、它的脸。毫无表情的脸上,除了眼睛再无其他器官。那双眼睛,就是两个如大头针头般的孔洞,完全是一片透明的金黄色,恍若死物,却仍瞪视着周遭。那眼睛任我的目光深入其中,我仿佛穿过了那金黄色的一点,迷失在那一片透明的魅力秘境中。它眼睛的四周绕着一圈极细的黑色晕轮,将眼睛与玫瑰色的皮肉、与它那如玫瑰色的石头一般的脑袋区别开来。它的脑袋微微呈三角形,但边缘是不规则的曲线,这些曲线让它完全就像一尊被时间消磨腐蚀的雕像。它的嘴隐在三角形的脸下,只有从侧面看才可以窥见它的嘴其实很大的;从前面看,却只有一条细细的裂缝浅浅划过那块没有生气、不见表情的石头。头的两边本该长耳朵的地方,长着三根红色的小芽,就像珊瑚那一类植物型的分泌物一样,我猜那是腮。那是它身上唯一活动的东西,每隔十到十五秒,那些小芽就会立起、绷直,再放松、下弯。有时候,它也会微微动一动腿,我看着那些细小的脚趾轻轻地停在苔藓上。我们确实不喜欢多动弹,水族槽太狭小,我们往前挪一点,就会碰到其他伙伴的尾巴或是脑袋,我们会因此争吵、打斗、累得很。如果我们一动不动,时间就不会这么难熬。

 

我第一次看见美西螈时,是它们静止如水吸引我着了迷似的弯腰观看。我莫名地自觉明白它们内心的愿望,只希望自己就这么不动分毫、万事不惊,便能消弭时空。但之后,我知道不仅如此,因为腮的收缩、细细的腿在石子上的轻踏、在水中倏忽游动(有几只只需摆动下身体就能游起来)都向我证明了,它们可以保持好几钟头那种了无生气的倦怠,但也有能力摆脱。它们的眼睛尤其让我着迷。在它们旁边,其他的水族槽里,各种各样的鱼类有着漂亮的眼睛,与我们的很相似,但其中只透着愚蠢。美西螈的眼睛则对我诉说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体的存在,诠释着另一种视角。我把我的脸贴在玻璃上(有时候,门卫会不安地咳嗽一声),努力看清楚那些金黄色的斑点,那是个入口,能通往这些玫瑰色生物无比缓慢而遥远的世界。用手指敲敲就在它们脸庞跟前的玻璃是没有用的,从来看不到它们有一点反应。那一双金色的眼眸不住地闪着那种甜蜜却可怕的光芒,不住地盯着我,从某个令我头晕眼花的不可见底的深处。


不过,它们其实与我们很接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在成为一只美西螈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我在第一次接近它们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与大多数人的认知相反,一只猴子酷似人类的五官恰恰显示出它们与我们之间的差别之大。美西螈与人类之间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却正向我证明了我的感觉是对的,我没有光看外表。虽然那一只只小手一般的爪子......但是,壁虎也有那样的爪子,而壁虎跟我们可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我觉得差别在于美西螈的脑袋,那个镶着金黄色小眼睛的玫瑰色三角形。那玩意儿对一切冷眼旁观,洞悉于心。那东西在抗议。它们可不是无知牲畜。


要越想越玄乎似乎很容易,简直是必然的。在美西螈身上,我开始看到一种变异,但这种变异还没能将某种神秘的人类气息尽数祛除。我想象着它们是有自我意识的,却被这幅躯壳所困,注定永远陷入无底的沉默、绝望的沉思。它们那种没有焦距的目光,那双虽然冷淡漠然而却无比机敏的金色小圆球,深深看着我,仿佛传达着一个讯号:“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惊觉自己正低声呢喃着一些安慰的话语,传达出一些天真的希望。它们还是看着我,一动不动,只有玫瑰色小芽状的腮不时蓦地绷直。在那一刻,我仿佛感到一阵隐痛,也许,它们看见了我,感觉到我正努力探入它们生命中最不容易侵犯的部分。它们不是人类,但是我从未曾找到过任何动物跟我自身有这么深切的关联。美西螈仿佛在为什么事情做着见证,有时候,又像是可怕的审判者。在它们面前,我自觉卑微、下贱,那透明的眼眸中有一种惊人的纯净。它们是幼虫,但是,“幼虫”这个词也意味着伪装真我的面具,还可以表示凭空而生的幽灵。那一张张阿兹特克的脸庞,没有表情,却有种噬骨的残忍,在那背后是什么在等待着它的时辰到来呢?

 

我怕它们。我觉得,我要是感觉不到其他游客和门卫在旁边,我大概不敢一个人跟它们待在一起。“您要用目光把它们吃下去。”门卫笑着对我说,他大概猜想我有点儿不正常。他没发觉其实是它们在用目光慢慢吞噬我,带着一种金黄色的嗜血残忍。离开水族槽,我除了想着它们不再敢其他事情,就像它们在远方对我发出感应。我开始每天都去,晚上则幻想着它们就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慢慢往前伸出一只爪子,立马就会碰上另一只美西螈的爪子。也许,它们的眼睛在暗夜中也看得见,而白天,对它们而言,一样没有尽头。美西螈的眼睛是没有眼睑的。


现在,我已经明白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每天上午,我每次在水族槽前弯下腰来,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些。它们在受苦,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能感受到这种无言的痛苦、水底的酷刑。它们在窥伺着什么东西,一片久已远去的领地、一段过去的自由时光,那时的世界都归美西螈所有。这种表情如此可怕,它可以打破它们那张石头一样的脸上强装出的淡漠,它一定是传递这某种痛苦的讯息,证明它们在这水中地狱里经受着这种永生的刑罚。我徒劳地想要证明,我自己的感觉在美西螈身上投射出了某种并不真实的意识。它们和我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脸贴在水槽的玻璃上,我的眼睛正再次尝试进入那双没有虹膜、没有瞳孔的金黄眼眸中的秘境。我看着极近处一只美西螈的脸,它一动不动地待在玻璃旁。突然之间,毫无意外地,我看见我的脸顶在玻璃上,我看见它在水族槽外,我看见它在玻璃的另一边。然后,我的脸移开,我就明白了。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我还像以前一样思考,能明白一切。发现这一点,在一开始就像是被活埋的人在坟墓中清醒时一样叫人恐慌。槽外,我的脸又靠近了玻璃,我看见我抿着双唇的嘴,我正努力想弄懂美西螈。我就是一只美西螈,我现在立刻明白,要弄懂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站在水族槽外,他的思想是槽外的意思。我了解他,我就是他,但我也是只美西螈,我身处在我的世界中。恐慌是因为──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过来──我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只美西螈的身体里,我转生成螈,却带着人类的思想,被活埋在一只美西螈的体内,不得不清醒地与这些毫无灵智的生物一起生活。但是,当一只脚擦过我的脸,当我稍稍移过身子就看见我旁边有一只美西螈在看着我,我知道它也能明白一切,无法交流,但却心知肚明,那恐慌便因此消失了。也许,我也在它体内,也许我们大家都像一个人类一样思考着,只是有口难言,只能靠着我们眼中的金黄色光芒,看着贴在玻璃上的人类的脸。


他又来过很多次,但现在他来的少了。他常常好几个星期也不来看看。昨天,我看到他了,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然后突然离去。我觉得,他已不再对我们这么感兴趣了,只是习惯使然。由于我唯一能干的事情就是思考,因此,我能够常常想着他。我想到,我们一开始是相联、相通的,他觉得自己与令他痴迷的这个谜团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合一。但是,他与我之间的桥梁已被切断,因为他曾经的执念如今成了一只美西螈,与他作为人类的生活再无关联。我相信,我原本可以在某种形式上回到他身上──啊,只是在某种形式上──,让他继续保有这种想要更加了解我们的愿望。而现在,我已完全是一只美西螈了,如果我像人类一样在思考,那只是因为在那玫瑰色石头般的外表下,每一只美西螈都在像人类一样思考。我觉得,在一开始的那几天里,当我还是他的时候,我把所有这些信息都多少传达了一些给他。他已不再来了,在这最后的孤寂中,我欣慰地想着他也许会写些关于我们的事情,他会以为是自己虚构出了一个故事,写下关于美西螈的这一切。 


胡里奥·科塔萨尔

 胡里奥·科塔萨尔(1914-1984),阿根廷作家、学者,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精神之子、得意门生。主要代表作有《跳房子》《万火归一》《曼努埃尔之子》等。


一日一书


亚历山大远征记


作者:[古希腊] 阿里安

译者: [英] E. 伊利夫·罗布逊 英译 / 李活

定价:21.00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1979-8


全书一共分八卷,依次叙述了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从公元前334年至公元前323年,率军亲征波斯帝国,先沿地中海东岸南下直抵埃及,后回兵小亚细亚,东征波斯本土,直至印度西北部,建立强大的马其顿帝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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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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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吴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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